对于2023年六七月之交突然爆发的巴黎骚乱,外界往往从惊讶或好奇的角度重新审视具有法国特色的“郊区青年”或“警察暴力”问题。这些问题在很大程度上的确是过去一两代人沉淀下来的积弊,构成了当前形势下的独特挑战。
当地时间2023年6月30日,法国巴黎,警方逮捕一名暴徒。
但是,如果把这个话题引入历史的深处,就会发现一种惊人的似曾相识:那些看似惊天动地的场景,其实历史上早有先例,而且程度更为恶劣。以《谣言如何威胁政府:法国大革命前失踪的儿童》一书中描述的1750年巴黎为例。警民冲突、街头暴力、郊区问题、管理弊端、谣言及其传播…各种因素曾经出现在这座“浮而不沉”的城市,如今却改头换面,以不同的形式重新出现。应该如何理解历史和现在的异同?
如果从平行的角度来看,路易十五治下的1750年和乾隆治下的1768年基本在同一个历史横断面上,都发生过谣言扰乱社会安宁、冲击政治秩序的重大事件。两种不同的制度,同属于“旧制度”,各自的应对方式呈现出强烈的时代特征和国情。如何理解同一历史时期的异同?
再者,中法两条平行线是顺应潮流的,这也为今天的异同埋下了伏笔。从200多年前遥远的历史事件中,似乎可以依稀辨认出今天的轮廓,反之亦然。这种“返祖相似”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穿透古今,又在多大程度上只是历史的旁支?我们不知道,也许没有标准答案。但无论如何,从历史经验中寻求答案的目的是为了更好地理解我们的现状——尤其是那些看似充满混乱、暴力和疯狂的现状。
从1750年的骚乱回顾今天的巴黎
其实中文版的《谣言如何威胁政府:法国大革命前的儿童失踪案》有一个耸人听闻的标题,但法文版的原标题其实更和平、更学术——《逻辑de la Foule:L ‘ Affair des enlèlevations d ‘ Enfants Paris 1750》。
谣言如何威胁政府:法国大革命前儿童的失踪
不过foule这个词怎么翻译还是挺犹豫的。在汉语语境中,foule一词翻译成“群”、“群”、“群众”或“人”一般是有意义的,但都显得过于模糊,缺乏有机关联。这个词的真正内涵,不仅仅是指在空内同时聚集的大量人群,而且往往是在共同目标或情绪的驱动下,集体力量更大,但理性更低。从这个意义上说,foule涵盖了从中间义到贬义的很广的范围,作者Falge和Le Wei把foule看作是平民的同义词(“暴民”或“乌合之众”);而在华人世界享有盛誉的法国社会学家德·富勒斯(Psychologie des foules)的代表作《暴民:大众心理学研究》(Psychologie des foules)被翻译成中文,也直接指出了其中所包含的鄙视。一个更近的例子是,当反退休改革运动在今年3月陷入困境时,马克龙声称,“面对通过他们的议员说话的人,骚乱和人群是不合理的。”媒体和政治对手很容易从这种说法中解读出蔑视。
《谣言如何威胁政府》以1750年5月发生在巴黎街头的一场暴乱为对象,对其前因后果进行了细致的考察,从中展现了旧制度的内在矛盾。细读之下,不难发现这场270多年前的骚乱与2023年6月和7月巴黎爆发的骚乱在很多方面都有相似之处,这也让人得以一窥历史的某种延续性。
1750年5月22-23日,因为“警察绑架儿童”的谣言,巴黎爆发了激烈的冲突。22日,6个不同的街区爆发了6起冲突,警方估计骚乱人数达到4000-5000人。这场骚乱中最令人恐惧、最典型的案例发生在23日:一位名叫拉贝的警察试图逮捕一名11岁男孩时,被民众制止,但他却成了被追捕的猎物,差点被处以私刑。在警察局长向公众承诺将把他送进监狱后,拉贝暂时逃脱,但当天晚些时候仍被抓住并遭到殴打,最后被乱石砸死。民众将他被剥光的尸体拖到警察局示威,并试图围攻警察局。
骚乱的发生是因为有传言说警察在绑架儿童,并把他们送到海外殖民地去做劳工。因此,警察在巴黎街头维持秩序、驱赶青少年的任何举动,都容易引发激烈反弹。即使警察在街上执勤,也可能引起怀疑,导致被围攻。
2023年始于巴黎郊区并蔓延至全法的骚乱也是由警察与未成年人的冲突引起的。2023年6月27日,17岁的Naacher在巴黎西北郊驾驶一辆奔驰车时被警察拦下,但拒绝服从指令,在驾车离开时被枪杀。事件发生后,当事人的未成年人身份成为特别搅动公众情绪的焦点之一,也反映了“警察暴力”的严重性。
当未成年人成为社会矛盾的导火索
各种看似不理智的情绪,其实都有其起源。1750年以前,绑架男孩在巴黎已经成为“历史问题”。1717年,一项法令要求将所有身体健全的流浪者和乞丐送往殖民地。在随后的几年里,为了配合这一政策,警方不分青红皂白地进行逮捕,尤其是绑架流浪儿童,引发了骚乱。1749年12月,一项法令试图采取强硬措施恢复秩序,要求将巴黎街头的所有乞丐和流浪者逮捕并投入监狱,并声称“这一必要措施已经拖延太久了”。于是,沉睡多年的记忆被唤醒,绑架儿童的谣言开始愈演愈烈,终于在次年5月达到高潮。
值得注意的是,所谓“子女”的含义在历史语境和今天已经大不相同。一方面,相关标准本身就很模糊。例如,在1750年的事件中,绑架案件的年龄从5岁到18岁不等。另一方面,当时的法律责任年龄是11、12岁(这也是整个事件涉及的最大群体),很多孩子在这个年龄之前就已经成为劳动力了。虽然工业革命还没有开始,童工也没有构成明显的社会问题,但是两百年前一个12岁的孩子和今天一个17岁的男孩具有同样的社会和经济意义——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更重要。
当情况涉及到孩子的时候,会最大程度的调动父母尤其是母亲的能量,以及旁观者的同理心。正如作者在解释1750年事件的逻辑时所说:“妇女们对这些绑架最愤慨的是,它们扰乱了现有的社会生活。从这个角度来看…人们是否认识这些男孩并不重要,即使这些男孩完全是陌生人。这些绑架事件给巴黎带来的威胁越来越大。它打破了社会平衡,更多时候破坏了团结的社会网络,它触及了最重要的社会资源。”
出于母性的保护本能,母亲对孩子失踪的话题更加敏感,因此拥有更强大的行动力量。妇女在1750年的暴乱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们包围涉嫌绑架儿童的警察,为儿童提供藏身之处,在警察局长面前投诉和发起请愿,并将自己的孩子描绘成善良可爱的榜样,以引起社会同情。
其中的关键因素,比如纳奇被枪杀后母亲和家人的行为模式,很大程度上重复了当年的路径。以及由此引发的社会共鸣——“这可能发生在我的孩子身上”——成功引爆了郊区青年及其家长的愤怒。
所谓的“郊区问题”
巴黎骚乱再次将“郊区问题”置于舆论的聚光灯下。郊区和移民群体成为好奇、斥责或同情的对象。在这个问题上,法国左右两派似乎都无法在短期内开出更有力的新药方,依然回到“社会政策”vs“秩序优先”的老路。左派批评过去二三十年的历届政府忽视郊区的贫穷、孤立和绝望,最终导致今天的苦果;谴责抢劫商店、焚烧图书馆和社区中心的“害虫”和“流氓”。马克龙政府的首要任务显然倾向于后者。
但需要注意的是,巴黎的“郊区问题”很难解决,但这种“门口的野蛮人”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物,也是老问题的新变种。从1750年(甚至更早)的历史经验来看,巴黎当时已经有了自己的“郊区问题”,只是在不同的历史情境下呈现出不同的形式。
对于18世纪上半叶的巴黎来说,流动人口(尤其是乞丐)的数量大大增加。1747-1748年的饥荒催生了饥饿的游民大军,他们大多来到首都,大量的无业人员聚集在公共场所游手好闲,制造事端。“在这个巨大而平静的躯体下隐藏着不安分的因素(巴黎)…打破平衡,在平静的表面兴风作浪,只需要一件小事。面包短缺、火灾或洪水、街上流传的恐慌和谣言、一场庆典或一场打斗都可能是导火索。”这就形成了1750年的社会背景。
作为旁证,托克维尔在《旧制度与大革命》中还提到,在1789年革命前的60年间,巴黎的工人数量增加了两倍,一些地区(如圣安托万和唐普尔)成为贫困工人的聚居地和未来革命动乱的策源地。“至于这种人口聚集带来的真正危险,当时没有人意识到。”
1789年7月14日,巴黎人民起义,攻占巴士底狱,法国资产阶级革命爆发。
以后的法国大革命,从攻占巴士底狱,拉开大幕,到导演时期的田园和芽月,某种程度上都是由几个“郊区”的愤怒浪潮推动的。所谓的郊区,字面意思是“Fors Le Bourg”——当时的巴黎远没有今天的庞大规模,核心区只是以戴茜岛为中心的塞纳河两岸。现在,美丽优雅的城区的一部分(包括上面提到的圣安托万区和唐普尔区)似乎已经完全“中产阶级化”了,那是肮脏和贫穷的工人居住的郊区。
当然,谈论今天巴黎等法国大城市面临的“郊区问题”,有其独特的时代症结。与历史上郊区移民的经济社会异质性相比,今天的“郊区青年”具有更多的宗教文化异质性,这与大革命后形成的普遍的、不妥协的法国共和主义形成了更加尖锐的冲突。
但这种冲突在某种程度上也与第二代、第三代移民的“逆向乡愁”有关(比如举一个比较极端的例子,从目前暴露出来的案例来看,近年来加入“圣战”的很多本土极端分子并非来自真正的社会底层,而是在解决了温饱问题后更加不堪)。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逆反心理是会随着代际更替逐渐被熨平,还是会衍生出新的形式,激发更高强度的对抗,还有待观察。但无论如何,历史维度上的“郊区问题”不是此刻开始,也不会在此刻结束。只会在时间的长河中改变形态。
恐怖袭击阴影下的警察权力扩张
很多评论,在分析法国警察近年来频频发生的枪击致死事件时,都将矛头指向2017年的法律修正案放宽了当事人抗拒执法时警察开枪的条件。具体来说,《国内安全法》L.435-1条规定:“当车内人员可能对其(警察)生命或身体,或对他人的生命和身体造成伤害时”,警察可以向车辆开枪。
虽然法律也规定了必须在“绝对必要、严格相称”的条件下进行射击,但这一条款的模糊性仍然为人诟病。例如,在纳奇尔事件中,警方最初声称受害者用自己的车撞了一名警察,但事后的现场视频无法支持这一说法(视频中的对峙情况有所加剧),警方也无法提供执法记录仪的视频来显示冲突升级前的情况以证明开枪的“绝对必要性”,因此陷入了舆论的被动地位。
2017年的修法,被万人谴责,却没有空出现。此举的背景是法国前两年刚刚经历了一系列恐怖袭击事件,包括2015年11月15日震惊世界的连环袭击事件(多次驾车往返于法国和比利时之间策划犯罪),以及次年7月尼斯卡车撞人案。此外,柏林圣诞市场也发生了几乎相同的卡车相撞事件。如何防止利用车辆作为武器实施恐怖袭击成为法国当局的课题。
因此,为了消除恐怖袭击的隐患(司机抗拒执法加重了这种嫌疑),2017年修改了法律,放宽了警察向车辆开枪的限制。换句话说,各种纠纷,包括这次骚乱的导火索,某种程度上都是当初恐怖袭击阴影的遗留。如果说1750年巴黎警方的执念是消灭街头流浪乞讨人员以消除社会隐患,那么今天的执念则是严防死守以消除恐怖袭击隐患。
然而,立法者最初修改法律时没有想到的是,放宽开枪限制后,对防止恐怖袭击没有明显效果(近年来,法国确实挫败了多起未遂恐怖袭击,但大多数都是通过情报工作破获的,在道路检查中几乎没有意外发现),但许多鲁莽的司机却因为拒绝服从而死亡,包括纳赫尔。
2021年,法国国家警察总监办公室(IGPN)的年度报告称,在这一年的所有警察枪击案件中,涉及枪击车辆的比例高达60%。从警察的角度来说,拒绝接受检查的汽车的风险要比拒绝接受检查的行人大得多。因为汽车本身可能会成为攻击工具,所以应对措施也必须相应升级。此外,枪击事件发生后,受害者的家人往往会指责警察滥施暴力,而受害者又是邻里有名的好孩子,以此来博取公众同情(1750年的事件也是类似的话语策略)。但警察执法时不可能有这样的视角。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完全未知的:这可能是一个鲁莽的好孩子,但也可能是一个正准备作案的,仍然不服从拔枪警告。
在这一点上,左派看到的是警察“手持利器,杀其心”,暴力越来越无节制。看到的是维持秩序造成的“附带损害”,这是令人遗憾但没有必要的。极右不遗余力地将事件上升到“反恐”的高度。纳奇尔事件后,为警察家属组织众筹的极右分子公开称开枪的警察为“巴尔塔克·兰(style)英雄”——尽管没有证据表明此案与恐怖主义有关。
此次骚乱再次凸显了一项存在已久的有争议的安全措施,即“contre au faciès”。在法国这样的多民族社会,有限的警力在公共场所随机筛查大量人群,外貌特征成了最具甄别力的指标。许多研究表明,北非裔(阿拉伯人)和撒哈拉以南非洲裔(黑人)居民比其他族裔群体更有可能被命令在公共场所接受检查。2007-2008年(即2005年骚乱后不久)进行的实地抽样调查显示,黑人被随机抽选的可能性是白人的6倍,而阿拉伯人是白人的7.8倍。
这种明显的外貌歧视措施是导致警民关系紧张和社会怨恨积累的重要因素,也是2005年巴黎郊区骚乱已经暴露出来的问题。但从警方的角度来看,当局一方面坚决否认执法中存在种族歧视,另一方面事实上也没有更合适的替代手段,因为很明显在一些特定群体中存在更高的风险,警方不可能在日常执法中为了追求“政治正确”而对所有族群平均发力(例如, 几乎不可能看到针对老年白人的抽检,虽然众所周知这个群体也是极右的土壤)。 在现有种族紧张关系和近年来恐怖袭击风险叠加的背景下,歧视性随机筛查具有强烈的排斥效应,加剧了少数族裔青年的反警察和情绪,进而转化为街头暴力,反过来又印证了针对性和歧视性筛查的必要性,形成恶性循环。
不同的历史背景有相似的结构性问题。
一个集权的国家本能地需要一个高效而强硬的警察系统。事实上,警察权力的扩张(以及相关的警察暴力)在法国从来就不是一个新问题,而是有着悠久的历史传统。从中世纪后期开始,一整套的压制机制就一直存在,并且总是在危机时刻得到充分的运用。从18世纪上半叶反映的旧制度下警察的肆意横行,到拿破仑帝国时期在富歇建立的冷酷高效的警察体系,到《悲惨世界》中追捕冉阿让的警探,甚至到1961年10月17日对阿尔及利亚侨民的铁腕镇压…可以说,法国警民关系,尤其是警民关系,几百年来从未真正缓和过。这不是为警察暴力辩护,而是为了更好地理解一个“既定”的参照系,防止其陷入一厢情愿。
《悲惨世界》剧照
就1750年的绑架儿童事件而言,已经有很多与今天不谋而合的结构性问题。
当时巴黎有两种警察,一种是commissaire de police,隶属于法院,有固定管辖权,另一种是inspecteur Eur,隶属于警察局长,没有固定管辖权。后者属于秘密警察性质,经常雇佣社会人员做眼线或卧底,而这些社会人员多为恶势力和犯罪分子。换句话说,秘密警察一般使用非正式和半合法的手段来维持秩序,但他们经常受到公众的批评。近年来,法国媒体曝光了许多警察队伍的黑幕,如行为乖张、羞辱嫖客、与罪犯勾结、种植毒品、内部盗窃等等。2019年的法国电影《悲惨世界》相当克制地展示了这一点。
更重要的是,无论是历史还是现实,都有一个“上不如下”的逻辑:1750年,执行消灭乞丐和流浪汉计划的巴黎警察局长贝里尔是路易十五的情妇蓬巴杜夫人的宠臣。这个不得人心的头领亲自督阵,要求抓的人越多越好,手下人则迎合,秉持“宁抓错不放”的原则。基层警察的工资是按抓捕人数发放的,这也导致一些警察故意乱抓孩子,让家长花很多赎金把孩子带回家。这种权力的滥用刺激了谣言的产生,成为最终爆发骚乱的重要原因。
200多年后的今天,这种做法已经得到了改造和重生。法国基层警察一直对近年来实施的“politique du chiffre”颇有怨言。这个从未得到官方认可的非官方名称,指的是萨科齐上台以来在警察系统推行的数字化绩效考核模式。在“数字政策”的指导下,基层警察单位要按月或按年完成一些量化指标,如逮捕人数或罚款金额等,并与警察的收入挂钩(1750年就是这样做的)。这样一来,警察更愿意专注于那些可以立即转化为数字的工作(比如抓大麻贩子),而不是处理更复杂的工作(比如处理家庭纠纷、防止家庭暴力)。虽然马克龙上台后声称要杜绝这种做法,但实际上已经积重难返。
而且,片面强调KPI的“数字政策”也导致了更多的负面后果,包括繁文缛节盛行,警察为了给上级提供亮眼的政绩,不得不花费大量时间填表、提交报告;有研究表明,基层警察全部工作时间中,有近三分之二的时间要留在办公室处理文书工作,只有三分之一的时间花在执勤上的时间略多;然而,这些表面的努力无助于有效改善安全局势。基层警察看到今天刚被抓的大麻贩子因为证据不足被法院释放,明天又出现在街头,不仅激化了警察和司法部门的矛盾,还导致职业成就感和意义感的丧失,这也成为近年来法国警察人员流失严重、自杀事件频发的间接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