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彭庭松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恢复高考以来,很长一段时间,高考日期定在7月7日到9日。我们的一位语文老师曾经用马雅可夫斯基的语气说:“记住!中国除了有春节、清明节、端午节、中秋节,还有7月7日的高考节!考得好,是过春节;考不好,比清明节还难过!”老师没有料到,他所说的节日,在二十一世纪初会改期至6月7日,理由是提前一个月,天气更凉快。
七月份渐入酷暑,加上紧张,考生确实容易浑身大汗。犹记得我们那时高考,提前半小时入场,坐在位置上,静等检查准考证,监考老师(以下简称监师)一边盯着上面的黑白照片,一边犀利地盯着考生。胆小的突然股颤,额头上顿时爆汗。监师狐疑地看着,问:“你确实是某某同学吗?不是冒名顶替,你紧张干吗?”学生听了这两个反问句,不知所措,只好再用出身汗来回答。查完准考证,15分钟也就过去了。接着监师一就宣布考场纪律,将那《考生须知》字正腔圆地念一遍,一听就知道他是教语文的。不多不少,刚好5分钟念完。接着,监师二开始实施人道主义关怀:“同学们,考试中间是不许出去的。要出去,就等于交卷了。现在,大家需要解手的,赶紧上趟卫生间。”那时候,还没有洗手间这么西化的说法。大部分人不会去上,因为进考场之前,已经去过三四趟了。也有在这二十分钟内吓出尿的,只好壮着胆子冲向卫生间,象征性地尿了两滴,赶紧又冲回教室。他害怕试卷发下来,会比别人耽误一泡尿的工夫。
监师将试卷袋高高举起,袋子上“绝密”两个字分外刺眼。装得满满的袋子不断变换角度,甚是滑稽,胆大的考生抿嘴笑了。监师的意思尽在不言中,这是要告诉考生:试卷袋是从未拆封过的,现在要当场启封。多年后,每当开大会选举,工作人员将票箱高高举起,我就忍不住要笑起来:这动作的娴熟程度不亚于当年监师啊。试卷发下后,还不准马上答题,一定要等到正式开考铃响才能动笔。不过,可以先填写名字栏。考生工工整整地将学校、名字、准考证号等写上。这是他们对自己名字最看重的一次,虔诚赛过香客。铃声一响,下笔如抢。一时间齐刷刷的笔磨纸声音,像是发泄寒窗苦读的委屈,饱含着复杂的感情在奔腾着。
那时候的用笔,多是水笔,高级一点的叫钢笔。怕中间缺墨,为防万一,考生还得将“英雄”牌墨水带进考场。墨水可以是蓝色或者黑色,蓝色似海洋,辛苦得来容易打水漂,甚是忌讳。我选用黑色,因为它代表着端庄深沉。何况,英语考试客观题都用黑色2B铅笔呢,统一的颜色,有安全感。哎,只是在涂答题卡的时候,很不放心,生怕机器读不出来,在字母上涂了又涂,直到它黑得发亮,快要“力透纸背”才算放心,不知道白花了多少冤枉时间呢。
温度的升高与不会的题成正比。半小时后,容易的题目差不多做光了,额头逐渐有了燃烧感。脑壳痛,腿抽筋,都因为内里有个太阳在辐射。考场里开始出现风油精的气味了,一个抹了,一群接着抹,看谁更禁得住熏。风油精的气味,考生早已熟悉,在备战昏昏欲睡的时刻,哪一个不请它来提神呢?还是冒汗怎么办?大家脖子上还挂着毛巾呢,一个个像拖拉机司机似的,借着这神器,总算没有将汗珠滴落在卷面上。
朗朗乾坤分经纬,阳光雨露不均匀。有的考生卷面上都写得满满的,听听他下笔的声音,分明感受到一份刺人的小傲娇,安静处都能想象出其内心的欢呼雀跃。有的考生那可真是苦A的弟弟——苦B了,看他卷面,“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他咬着笔杆,咬呀,使劲咬呀,钢牙利齿终不能咬开文思泉涌。也许只有到大学,他才会读到“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这经书,明白就算是使用上等钢笔,也未必就能将题答得杠杠的这道理。咬笔杆的考生,眼神楚楚可怜,他望着监师,在绝望中寻找安慰。监师扭转头去,不肯给一丝儿鼓励的眼神。
谁会去鼓励自己的竞争对手呢?监师都是市内各县区对换,比如吉水的去监考峡江,峡江的来对付吉水,考完后升学率可是要在全市排名呢。于是一个个监师都像是铁面包公,柏台霜威,哪怕是炎热的夏天,也无法融化他们脸上的严寒。结束铃声一响,一前一后的两位监师不约而同喊道:“考试时间已到!请考生立即停止答题,赶紧退场!”有考生稍微犹豫,想在乱中顺个把子选择题,监师比考生的贼心贼眼还快,策马赶到,怒吼道:“你是不是想要我在你试卷上写上‘舞弊’两个字?!”考生吓得魂飞魄散,连对不起都忘记说,满脸涨红地逃出教室。
三天考试很快结束,监师在最后的时刻终于露出了点笑容。紧张的监考顺利完成,他们绷着的这根弦也可以放松放松了。考生也是如释重负,成绩好孬先去你的,长长吸口气,再怒吼,用最粗鲁的话骂骂聒噪的鸟。不管城市有没有套路,九江的鱼儿归九江,农村的孩子回农村。
在回去的车上,毫无悬念,又碰到了可爱的同乡马尾辫女孩。男考生不能做到“思无邪”,买了一根冰棍送给她。在他的想象中,“马尾辫”吃着自己买的冰棍,样子一定更可爱。女孩羞涩地接下了冰棍,斯文地咬着,极力显示闺阁矜持和对情谊的珍重。谈起这次高考,两人都说很糟糕,长吁短叹,太息良久。反正也就这样了,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男孩大手一挥,说道:“天无绝人之路!同是天涯沦落人,一起讨饭行不行?”“马尾辫”完全被逗笑了,应和道:“好哇!好哇!你拿打狗棍,我端碗……”话一出口,“马尾辫”感觉像是在说,吃了亏,脸红冒汗,不再说下去。一路沉默,可两人的心里天知道会有怎样的热闹呢!
男考生一到村口,迎面的“热情”呼啸而来:“哟!大学生回来了!什么时候整大学酒?别忘记了叫叔喝上两杯!”回到家,直到晚上,男孩才鼓起勇气说今年不行,十有八九要作好补习的打算了。老妈问:“孩子,是什么原因没考好?”孩子答道:“我一看到监考老师就怕,就心慌。”老爸火了,吼道:“你的胆是不是短条裤子包着了?大后生了,冇个卵用!”
分不清是汗珠还是泪珠,任它在脸上恣意流淌吧!月儿弯弯照九州,不见欢乐只见愁。男孩心里此刻还有一个挂念:那同是天涯沦落的“马尾辫”,不会也被她爸骂得狗血喷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