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丽萍
(本文是作者专著《政治心理学:一门学科,一种资源》的序言。该书由北京大学出版社于2022年10月出版)
一个
几年前,我以燕京学者的身份访问哈佛大学时,经常去燕京学社小楼一楼的会议室,有一副对联非常醒目:“新旧文明可以互利,心理上的东西是一样的。”这是中国晚清官员陈在84岁时赠送给燕京社的。在燕京社看到用汉字写的对联,你应该不会觉得奇怪。与其内容相似的表述,早就见于宋代诗人陆九渊,他说:“东海有圣人,此同为一理。西海有圣贤,心同,理同。”后来钱钟书先生总结为“东海西海一条心”。但对联所传达的信息,让我当时身处异乡,深受触动。对联的最后一句“心理上的东西都是一样的”,蕴含着一种感人的乐观信念,认为东西方在人们心中有相通之处,直击我多年的兴趣点。陈生活在中国被迫打开国门、中西交流日益频繁的特殊历史时期,经历了中国由帝制向共和制的重要转变。这幅对联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他所经历的时代变迁给他的人生带来的启示。
思考人心和人性,是社会动荡时期人们试图理解现实社会政治问题的重要视角。18世纪后期以来,欧洲社会长期处于政治动荡之中,思考群体问题往往被视为治愈社会疾病的第一步。19世纪,欧洲社会经历了快速的社会变革。资本主义发展、工业化、城市化和民主革命等多重变革打破了传统社会的束缚和束缚,也将人类社会带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人,无论是作为消费者还是公民,都可以自由地做出自己的选择。因此,了解和把握人的自然倾向,准确预测人的行为,比以前更有必要。
19世纪中后期欧洲社会所经历的剧烈而痛苦的社会动荡,使得“群体”成为一个备受关注的社会现象,群体心理学开始被研究,社会心理学也随之开始。政治心理学的许多领域的研究都源于社会心理学,因此在很大程度上与社会心理学有着相同的学科渊源,这也使得政治心理学获得了对现实世界变化高度敏感的学科特性。
今天,人类社会正在经历一场激烈而复杂的社会变革,这场变革堪比甚至比19世纪更加复杂。如何认识社会和社会中的人,了解社会中的人的行为倾向和选择,在人口流动性日益增加、社会日益多元、参与面不断扩大、信息爆炸的时代,变得越来越迫切和重要。这个快速变化的时代也成为政治心理学展示其处理现实社会问题的重要潜力的机会。
二
二十多年前,带着一种莫名的跨学科热情,我闯入了政治心理学的领地。这种跨学科的热情,结合我1999年秋季学期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访问学习的机会,成为我开拓新的研究前沿的重要动力。在伯克利的一年时间里,我所学的课程和阅读的文献几乎都集中在政治心理学领域。
你为什么对政治心理学感兴趣?在过去的二十年里,这个问题经常被问到,但我自己从来没有想到过。现在想来,兴趣的种子可能在大学就已经种下了。1988年到1989年,我大三的时候,北京大学政治学系和美国密歇根大学进行了一个关于中国地方政府的合作研究项目“四县调查”(1990)。作为项目成员,我参与了两个县的调查。在调查之前,项目参与者接受了强化专业培训。密歇根大学政治科学系的很多教授来到课堂,给我们讲授社会调查的方法,以及这个调查所涉及的具体问题,其中很多关于人的情绪和态度的问题给我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在走进我们教室的教授中,有美国著名政治学家m .肯特.詹宁斯。詹宁斯教授因其对美国政治学和政治心理学研究(尤其是政治社会化研究)的杰出贡献而具有广泛的学术影响力。1982年当选美国文理学院院士,后担任国际政治心理学会。国际政治学会(1989-1990年)和美国政治学协会(APSA) (1997-1998年)。几年前,在我的电子邮件通信中,他也回忆了他在北大的经历。也许这就是我作为一个门外汉闯入政治心理学领域的由来。
读博士的三年间,不同专业学生的宿舍楼成为了我受益匪浅的跨学科交流空室。对门宿舍心理系博士生王建平是学医的。进入北京大学后,师从临床心理学家庚先生。当时他正在关注和研究住院病人的心理状态与身体康复的关系。记得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每天都去医院面试,还经常带回来一些激动人心的发现和我分享。这样的交流一直持续到我毕业。现在她是中国颇具影响力的心理学家,也是中国认知行为治疗(CBT)领域的重要开拓者。我前两篇人格和政治态度的论文写完之后让她检查,她的肯定给了我很大的信心。和她的讨论也让我更加清楚,心理学为理解政治提供了一个重要的视角,但政治心理学的关注点和作为其分支的心理学、社会心理学有很大的不同。这部分解释了为什么尽管政治心理学在很大程度上与社会心理学有着共同的学科渊源,却没有像社会心理学一样被视为心理学的一个分支。
在伯克利完成工作后,我在政治心理学领域的学习和研究一直延续至今。尽管如此,政治心理学对我来说一直是这样一个领域——这门学科的复杂程度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和预期,这让我仍然没有足够的信心开设一门政治心理学课程。也许正因为如此,我在进行研究时总有一种“玩票”的心态,觉得与“专业研究者”相比还有很大差距。所以,在过去的二十年里,我的工作任务清单上的其他项目,总能轻而易举地把政治心理学的研究工作推到较低的位置。结果这项工作持续了二十多年。好在我是一个坚持不懈的“玩家”,在这部作品中终于有了一个结果,也给自己过去的二十年一个交代。
三
虽然“玩票”,但在过去的二十年里,我陆续完成了很多关于人格、态度、舆论、情绪、群体心理等话题的论文。从2002年开始,这些研究成果在《北京大学学报》、《清华大学学报》、《天津社会科学》等学术期刊上发表。同时,本研究也得到了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12JJD810020)的支持,我在政治心理学领域的研究逐渐融入到项目名称“政治心理学:一门学科和一种资源”所概括的思维框架中。
一项研究要断断续续拖20多年,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很长的时间,而我经历了对不同问题的内心冲突,甚至自我怀疑。
虽然我从一开始就把自己定位为政治心理学的“业余”研究者,但我从未想过放弃。相反,我在有限的职业生涯中,在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投入了20多年。这种情况很不可思议,有时候让我很不安:你是不是偏离了你的专业领域,比较政治,走得太远了?然而,令人稍感欣慰的是,许多学术圣贤,如哈罗德·拉斯韦尔、大卫·伊斯顿、加布里埃尔·阿蒙德、卢西恩·派、塞缪尔·亨廷顿、西摩·m·李普塞特、斯坦利·霍夫曼、西德尼·维巴等。都曾经参与过政治心理学的研究,或者说他们的研究都是从政治心理学开始的。政治理论“往往隐含地建立在人们如何思考和感受的基础上”,因此本质上与心理学有关。那么,政治心理学领域有如此多的学术圣贤涉足也就不足为奇了。
心理学在很大程度上对人们理解和处理现实问题有着天然的亲和力。人类似乎有一种天赋,即使很少或没有受过教育,他们也可以利用自己的精神思维本能,发展出预测或解释他人行为和精神状态的能力。许多哲学家和心理学家认为,这种能力源于正常成年人在成长过程中逐渐形成的一些原始的或“民间的”心理思想;另一种观点认为,人们利用自己的思想资源来模拟他人行为的心理原因,从而预测和解释他人的行为。无论哪种解释,都涉及到常识心理学,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民间心理学/大众心理学”,预示着心理学重要的认识论意义甚至实践功能。
政治心理学一般以某一区域的特定人群为研究对象(无论是个体层面还是群体层面),因此其研究结论的普适性往往受到怀疑。近年来,政治心理学研究中出现了基于不同国家或地区的比较研究。其中包括一些热门的研究课题(比如政治信任),以及一些紧迫的现实问题(比如不同国家对移民,包括难民的态度)等。,越来越多地在一个比较的框架中进行讨论。政治心理学研究的这一重要趋势,其实让我感到一丝欣慰,虽然其中的比较逻辑与比较政治学的研究大相径庭。
四
“什么是政治心理学”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但“如何研究政治心理学”的问题更为复杂。在二十多年的学习和研究中,我有时会被这样一个问题卡住:我到底是在做政治心理学研究还是哲学研究?当涉及到宽容和政治信任等主题时,这种感觉尤其强烈。直到我读了哈耶克的《感官秩序:理论心理学基础探究》(1952),当我看到他是一个探索理论心理学的经济学家时,他也为自己的研究内容在心理学家看来“更像是一个哲学问题而不是心理学问题”而苦恼,我居然有了一种“救赎”感。
事实上,一些在政治心理学领域有影响力的研究者,如通常与权威人格研究联系在一起的西奥多·阿多诺,除了在政治心理学领域的独特贡献外,也是有影响力的哲学家。乔恩·埃尔斯特(Jon Elster)是一位政治哲学家,至今仍活跃在政治心理学的研究领域并具有影响力。从学科间关系来看,心理学和其他许多现代社会科学学科一样,有着深厚的哲学渊源,而政治心理学作为一个交叉学科领域,从哲学中获益良多。当然,哲学也在很多方面受益于心理学。例如,思想实验的方法被政治哲学家用来发展一些具体概念的规范表达。在具体层面上,这个问题可以从道德判断和价值判断对人的心理的影响来理解。事实上,以精神现象的本质、身心关系、心灵与其他物质世界的关系为主要研究对象的心灵哲学(又称心灵哲学)已经成为当代哲学中一个极其活跃的分支。
在近二十年的研究中,我对政治心理学这门学科本身的认识也发生了重要的变化。二十多年前,政治心理学是国内学术界较少关注的学科领域。一开始只是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让人们对这个领域有更多的了解和认识。随着研究的深入,政治心理学作为一种资源的维度日益清晰和突出。从这个角度重新审视政治心理学,可以发现,起源于19世纪动荡不安的欧洲社会的学科史本身,实际上已经表明了该学科的实践功能或社会使命。
五
前辈和同事的鼓励,陪伴我走过了20多年的政治心理学探索。已发表的相关研究成果在学术界和社会上引起的一些关注和讨论,对我来说更是抚慰心灵的珍贵学术共鸣。感谢北大出版社对本书和前两本书出版的全力支持,让我可以专心研究和写作,不需要为出版分神。我特别要感谢编辑金娟平、刘金海、耿、许和,他们的合作给了我很多帮助和鼓励。他们专业严谨的工作让我的作品得到了很大的提升,也让我相信了在嘈杂的时代坚持下去的价值。家人的爱和支持如影随形,让我的世界四季如春。这些都是我人生的幸运,我可以成为一个乐观的现实主义者,一个理性的理想主义者,不冲突。
在充满悖论和不确定性的变革时代,人们期待政治心理学对人心和人性的探索,能够在个人和社会层面带来平和舒适的心理秩序,以及有利于善治的政治秩序。
来源:中国读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