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段时间,当外卖小哥猝死、拼多多员工加班等“过劳死悲剧”频频发生时,被绩效制度所困、被迫“996”、被迫追热点、不敢生孩子的青年教师也出现在公众视野。
高校教师,曾经是令人羡慕的职业,终身教职,享受自由时间,身处“象牙塔”,追求学术理想。但是,随着大学体制的改革,采用“上不去,下不去”聘任制的高校越来越多,科研项目制的绩效考核也越来越多。青年教师头上总是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让他们不敢放松。
“非升即走”的制度意味着新教师不再拥有编制,只能签订三年或六年的职前合同。合同到期,学校学术委员会投票决定去留,留下的晋升副教授,否则只能离开。近十年来,中国39所985高校中至少有34所实施了这一新的评估体系。
微博截图@PETD亚洲导师团。
这个制度来源于北美的终身制。但国内大学的教师绩效考核标准高于北美。相比美国顶尖大学的老师每年只发表一篇论文的平均情况,国内很多大学都给出了三年发表五篇核心期刊论文的目标。
除了硬性指标,留校名额有限也让每一个同期入职的新同事都成为潜在的竞争对手。学术竞争开始了,曾经的“学术共同体”不复存在,更多的老师选择了各奔东西。然而,这可能是高校喜闻乐见的结果:在公司化管理成为全球高校的大趋势后,一所大学的学术成果和科研经费代表着它的国际竞争力,员工之间的竞争和“鲶鱼效应”可以促进公司的“发展”。
科研经费的争夺也影响着学者的研究取向。科研的方向不再是“有趣”和“有意义”而是必须“符合时代”和“实用”,无论理工科还是人文学科。一旦出现“人工智能”、“新冠肺炎”等热点,大量重复研究只能沦为无人问津的“学术垃圾”。
在这种情况下,年轻教师感到压力不仅是中国特有的现象。在终身制最先兴起的北美,两名不堪重负的教师决定奋起反抗。加拿大皇后大学英语教授玛吉·伯格(Maggie Berg)和加拿大布鲁克大学英语教授芭芭拉·西伯(Barbara Sieber)合著了《慢教授》(Slow Professor)一书,指责公司化的管理制度侵蚀学术研究,控制年轻学者。人不是“管理时间”,而是“被时间管理”,同事也不再是“学术同事”,而是“竞争对手”。传统的“教授”已经不存在了。
以下内容经出版社授权综合摘录自《慢教授》,较原文有删节和修改。字幕是编辑加上的。
《慢教授》,作者玛吉·伯格和芭芭拉·西博,田雷译,大学出版社,2021年1月。
作者|[加]玛吉·伯格,[加]芭芭拉·西博
整合|小晏殊
大学不再是大学,而是公司。
现在的大学校园,生活已经变得太忙乱了,大家的事情都忙得受不了打扰。
我们花时间申请项目经费做研究,却没有时间真正做研究;我们花时间做演示,论证一门课的效果符合指导意见的要求,却没有时间思考下一年该怎么教这门课;我们花时间在各个委员会听报告,有多少项目申请成功了,有多少课程成绩达到了满意的标准,却没有时间和同事沟通交流。在这个体系中,手段压倒了目的,管理主义的指令主宰了一切,取代了原本应该支持的学术活动。
商业咨询这一招一旦被无意识地强加在学术界身上,就会把现在的学术界挖出来空,只剩下自说自话。这是一种令人生厌的自我分裂主义,在无休止的竞争场景中无休止地追求个人利益的最大化。
根据比尔·雷丁斯(Bill Redings)对“后历史”大学的分析,所谓“后历史”大学,就是迅速成为“跨国官僚公司”的机构。在这样的大学里,“核心人物”是“行政人员,而不是教授”。日复一日,我们看不到越学越多的学者。相反,我们看到的是顺从机构的老师。我们目睹了科研服务办公室的兴起,观察了它的人员构成,通常配备了一个由行政人员、会计和公关人员组成的团队。高水平的管理偷走了真正科研的时间。
《废墟中的大学》,比尔·雷丁斯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10月。
同时,公司化也导致了学习的标准化。教学已经简化为“学分和学时”“完成学业所需时间”已成为评价教育质量和效率的普遍标准。驱动学术界的是生产力,而不是知识分子的热爱或自由艺术。所谓生产力,就是在单位时间内完成一系列任务;所谓竞争力,就是为了走在别人前面而出卖自己的成绩。
企业大学倡导工具主义和市场化,改变了学者的形象,将他们重塑为知识经济的关键角色。发现、技术转移、知识经济、项目资助、前沿研究、效率和责任,所有这些都是大学公司化的语言。如今,这种语言主导着大学内外学术研究的展示和规划。
电影《教授》(2018)剧照。
在“当今文科的掌舵者”看来,“大学相当于一个生产商品、提供服务的公司,但其主要产品恰好是各种形式的知识,而不是汽车、计算机或零部件”。现在,引领大学科研的理念不再是反思性探索,而是前沿性研究。本来大学认可、推广、奖励的学术活动是参差不齐、多态的,现在这些都可能被抹去或限制”。
公司的话语最关心的是科研的“产出”,我们工作的其他部分,比如教学,都放下了。我们会问自己,“我的出版物够吗?”然而,我不会问自己:“我对本科生奖励委员会的工作负责吗?”。教与学越来越被视为发现或应用研究的副产品。
面对以各种方式殖民我们心灵的公司化语言,很多学者投降了。
从“时间管理”到“被时间管理”
曾经,理想主义推动了思考和教育的努力,但大学可以模仿许多公司,操纵这种理想主义并使用家庭和社区的说辞,“以凝聚公司文化,激发忠诚和信仰,但最终促进生产力”。所以,吊诡的是,我们对自己的职业越忠诚,越敬业,就越能感受到时间的压力和煎熬。
每当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学者聚在一起,都会抱怨时间不够用。2001年,麻省理工学院对大学教职员工进行了一项调查,将大学教职员工与公司CEO进行对比后,有了惊人的发现。在大学教职员工这一群体中,高达78%的受访者认为“无论他们如何努力,都无法完成所有的任务”,相比之下,有48%的公司CEO是这样回答的;另有62%的大学教职员工认为他们“在每天结束时感到筋疲力尽”,而公司CEO的同比数据为55%。
电影《三傻宝莱坞》(2009)剧照。
时间紧缩不仅仅是个人问题,它还会摧毁学术工作,我们的批判性和创造性思维能力将荡然无存。至于那些时间管理指南,虽然它们承诺让我们这些学者摆脱痛苦,但结果往往让我们感到更加捉襟见肘。其实你大概是觉得自己只是不够努力。
唐纳德·霍尔(Donald Hall)曾写过《学术自我:一个用户手册》(Academic Self: A User’s Manual),他在书中强调了“明智地管理时间”的必要性:优秀的学者应该提前安排好自己每个月的学术工作,制定一个“以小时为单位”的计划,因为“时间是可以细分的、均等的、可预测的”,所以“我们必须从一开始就知道,在未来几周、多少天,甚至确切地说是多少小时,我们必须投入到一个具体的工作环节——这个环节可以是科研、教学,也可以是公共服务”。
但学术时间真的如霍尔所说的“可分、平等、可预测”吗?我们的教室是这样的。教学学期有自己的节奏,但我们无法预测会有多少学生联系我们索要推荐信,会收到多少奖学金申请,等待我们去评估和整理,会有多少抄袭案件需要我们采取行动,等等。所以,不可能安排好工作日的每一个小时,哪怕是提前一个月。
印度电影《三傻宝莱坞》(2009)剧照。
上面提到的霍尔的时间管理技术可以说是众多指南中最善良的,但即使是霍尔的方案也有问题:它们会向我们的身体植入错误类型的时间,以及议程的时间——我们要有三头六臂才能处理教学、科研、行政、填表、学生邮件等。,而我们的生活也会因此而碎片化,议程的时间会进一步加剧这种碎片感。时间和精力的碎片化严重损害了当前学者的工作满意度和生产力,产生了恐慌,让他们觉得自己总是落后于他人。
在这个过程中,时间被视为货币的一种形式,可以被测量、计算,然后被划分为具体的单位,这样学者的日常工作就必须转化为可量化的指标和成果,而不考虑学术工作本身的内在节奏。
只要你有更好的工作习惯,时间压力的问题是可以解决的。实时问题在于不断增加的工作量,不断加快的工作节奏,以及分散在公司化大学中的工具主义。我们越来越多地生活在两种时间之间:公司化的时间和学术工作所需的时间。但是真正的研究是需要时间的,而且肯定是需要时间的,一分钟都不能少。
调查显示,在所有受访学者看来,不受时间管理的时间是一种“奢侈品”,“是美好的愿望,是计划,是目标”,但与现实相去甚远。
从“学术共同体”到“竞争的敌人”
公司化导致的工具主义观,不仅体现在我们把时间当成工具,还导致我们把彼此当成工具。
在一次车间讨论中,一位同事感慨地对我们说:“我所在部门的走道总是空空无一人,我刚开始工作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同事之间的日常交流正在消失。每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另一位同事评论道:“办公室里没人。如果你对一封敏感的工作邮件中的遣词造句感到尴尬,或者对某门课程要读的文学作品的选择拿不定主意,你就找不到部门里会给你一点点建议的同事。”
为什么我们说话越来越少?为什么那么多学者在工作中感到孤独?研究表明,如果你在工作中感到孤独,你会更加关注负面的社会刺激,从而导致对他人的社会印象更加负面。另一方面,感觉自己在同一个身体里,可以帮助某个单位的成员应对压力。
同时,做同事的方式还是学术团体意义上的理想和现实,和同事相处能带来非常真实的正面价值,无论是学习意义上的还是做人意义上的。在1991年出版的《新教师发展手册》中,89%的被调查者认为同事关系最能促进青年教师的发展;63%的人认为同事关系是其职业发展中最重要的因素;至于“启发思维”因素,44%的受访教师选择与同事交流,只有阅读(51%)高于这一比例。这些百分比数据可以说明同事之间的关系是如此的重要!
电影《汉娜·阿伦特》(2012)剧照。
然而,在学术界越来越难找到这种社会支持。时间如此宝贵,一定要用统计系统里可以登记或者量化的方式来安排,否则就是浪费!院长的工作报告不会出现“帮助一个同事弄清楚为什么一个讲座没有做好”或者“为另一个同事的新研究项目欢呼”这样的段落。考虑到大学教职员工的工作量越来越大,这种活动逐渐消失也就不足为奇了。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大学里的知识生活早已不复存在,即使有,也只是一个片段,因为人们太忙,无法在事业上大踏步前进……也没有时间停下来互相聊天。
随着高等教育的公司化,大学校园看起来更像一个购物中心。如今,我们冲进部门只是为了拿邮件或参加会议,然后尽快离开。新技术的普及也使我们这样做成为可能。一些曾经被认为是建立一个社区不可或缺的学术仪式现在正在衰落。博士论文答辩可以通过电话会议的方式进行,这种方式目前比较流行,因为可以节省成本,效率也很高。现在连学术研讨会都有没落的危险,不再面对面,变成了远程屏幕连接。
我们越来越意识到,我们失去的是一种同事相处的感觉,但我们不确定我们能做些什么来找回这种感觉。讨论同事之间的关系如此困难的部分原因是,这个概念可以用来伤害人。讲做同事的方式可以当烟幕,在任期评价和职称晋升的决定中发生的歧视就被这些话掩盖了。
电影《教授》(2018)剧照。
有一次听同行提到一门课,里面有很多老师教同一篇课文,互相听课。之所以这样设计,不仅是为了追求教学目标,让学生看到批判性视角的宽广,也是为了促进同事之间的相处,让每一位老师都知道同事在做什么。但她仍然记得,当她听到这堂课时,她感到一阵恐慌——当然,她没有表现出焦虑,只是含糊地说了几句话。这个设计是一个有趣的想法,但制度上的限制可能会使它难以实施。公司化管理下的员工奖惩晋升机制,让大学教职员工更像是“利益的竞争者”,而不是“学术共同体”,我们被培养成不是让学者们互相帮助,而是互相竞争。
这种“竞争心态”会进一步产生某种“学术羞耻感”。所谓学术羞耻,就是那种我们不够聪明,不够能力,无法和同事相比的极度痛苦的感觉或执念;我们的知识和教学不够好,也比不上我们的同事;我觉得我们在某次会议或者汇报会上的点评不够精彩,还是比不上同事。所以,我们没有资格加入头脑优秀的俱乐部。
我们不愿意和大学同事说话,因为我们会害怕,这个事实本身就值得我们反思。我们必须首先处理好当前学术生活中弥漫的孤立和孤独,否则就谈不上所谓的“教员报告会”制度。
传统的“教授”消失了。
在《最后的教授:企业大学和人文学科的命运》一书中,弗兰克·多诺霍写道:如果将教授定义为“自主的、获得终身职位的、能够抽出时间从事研究、写作和教学的人”,那么这样的教授几乎“灭绝”了。
整体来说,学术界总是谨慎而矜持的,不愿意张扬自己所承受的压力。再者,教授作为休闲阶层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多年来形成了一种防御性的文化,导致自责和过劳。
光是反驳大众对象牙塔的想象,就已经让我们忙得停不下来了。再一次,当我们进入杂货店时,我们陷入了困境,不得不再次解释:“不,不是这样的。我们每年夏天都不用工作四个月。”一个无所事事的教授形象得到了积极的宣传,“Career Cast”网站的说法在主流媒体上被广泛传播——当教授在2013年被列为压力最小的职业,在2014年的“压力最小”榜单中排名第四。
电影《教授》(2018)剧照。
但现实是,学术工作者已经变得和美国劳动力一样了:恐惧、难以阻止、温顺听话,风光不再”。
大学的公司化不仅改变了我们对学术时间的认知,也增加了我们的工作量,学术任命的结构也不同于以往。在大学里,一方面,临时学术工作者越来越多;另一方面,已经庞大的科研经费规模还在不断扩大。在目前的情况下,学者们收到的激励信号是成为企业家,用商业方法处理自己的研究,时刻准备着给自己的资产加杠杆,尽可能地“登高”,而不是“绑定”在某一所大学。在我们当中,最容易受到伤害的老师是那些靠雇佣合同工作的人,他们最容易被孤独感俘虏。
与此同时,甚至获得保有权的权利也在下降。反过来,弹性工作时间可以变成一直工作,尤其是考虑到学术工作本质上是无止境的。批改学生作业时,我们的回应总能更细致;在阅读学术文献时,我们总能更有前瞻性;而且写书的时候,我们的文笔总能比较全面。这些学者的自我期望已经存在。当学术文化氛围发生变化时,新的外部压力在不断升级原有的预期。
关于学者的工作压力,沃尔特·马尔克斯(Walter Marcz)做了最早的研究(1984年首次发表,1993年再版):根据受访学者的自我陈述,依次列出了十大压力来源,分别是:
(1)强加过度的自我期望;
(2)保证我的研究能得到经费支持;
(3)我没有足够的时间了解我所在领域的最新发展;
(4)领取的工资不足以满足生活的经济支出;
(5)准备手稿和寻求出版;
(6)感觉眼前有一个过度的工作量,也就是常规工作日完成不了的那种任务;
(7)他们承担的工作要求干扰其他个人活动(生育、家庭或其他利益);
(8)确定自己职业生涯的进展没有达到应该或者可以的地步;
(9)经常被电话或没有预约的来访者打扰;
(10)参加会议占用太多时间”。
在上述十种压力源中,至少有一半(3,6,7,9,10)表示他们时间不够。在其他情况下(1,5,8),时间是包含在生产力的计算中的:所谓感觉某人的事业进展不尽如人意,是一种焦虑,是发展得不够快。
长期以来,我们(指本文的两位作者)一直在毫无倦怠地扮演着对方的心理医生。直到2007年,我们发现了加拿大第一份教授职业压力调查。基于对加拿大全国56所大学的1470名参与者的调查结果显示:“相当比例的大学教师经历了各种身体(22.1%)和心理(23.5%)健康症状,并在过去一年中使用了与减压有关的药物(21.8%)。虽然压力因性别、年龄、职位、就业状况、语言不同而不同,但结论是整体上压力水平“非常高”。
当我们得知学业压力超过了整个人口的普遍水平时,我们感到松了一口气。我们终于意识到我们并不孤单。
作者|[加]玛吉·伯格,[加]芭芭拉·西博
节选|小晏殊
编辑|青青子罗东
校对|傅
题目来自电视剧《正常人》(2020)的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