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路透社报道,当地时间3月22日,土耳其里拉暴跌15%。此前,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解除了央行行长阿巴尔的职务,并任命了前银行官员、执政党成员萨哈普·卡弗西奥格鲁(Sahap Kcioglu)。这不是里拉第一次暴跌。2018年盘中跌幅一度达到20%。
长期以来,土耳其不仅是世界上增长最快的经济体之一,而且被认为是最接近发达国家水平的发展中国家之一。经济增长率保持在10%左右(2017年为7.4%),2008年人均国内生产总值达到1万美元。然而,里拉暴跌,其国内生产总值蒸发了约一半,这使其陷入经济增长危机。土耳其长期潜伏的经济顽疾或为重要原因。2017年以来,土耳其通胀率基本保持在10%以上。
那么,土耳其经济是如何在里拉暴跌前夕实现增长奇迹的呢?这是了解土耳其经济发展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历史。土耳其共和国成立后,从凯末尔时代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再到20世纪80年代的新经济政策,经历了从温和到激进的国民经济计划转变,再到新政中调整格局,发展私营经济,逐步实现经济增长。我国研究中东史的学者哈全安在《土耳其通史》中描述了20世纪土耳其的一种经济史,20世纪土耳其的发展是其经济达到顶峰的基础。
以下内容由上海社科院出版社授权,综合自《土耳其通史》第十七章和第十八章。集成中有增删,顺序有调整。标题是编辑加上的。
作者|哈全安
节选|罗东
《土耳其通史》,哈全安著,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4年12月。
从温和到激进:二战前土耳其的经济政策
土耳其共和国成立后,新政府致力于相对温和的经济政策。早在1923年2-3月,土耳其政府就在伊兹密尔召开了全国经济会议。与会者包括3000多名农民、工人、企业主和商人代表。会议期间,农民要求废除传统的什一税,工人要求拥有组建工会和保护自身权益的合法权利,企业主要求提高关税和保护国内市场,商人呼吁政府限制非穆斯林族群在对外贸易领域的特权,市场化自由主义和政府干预民族主义成为与会者讨论的核心话题。
1921年阿达纳(土耳其东南部城市)。
伊兹密尔大会初步确定了土耳其经济发展的基本方向,即发展现代民族工业,保护关税,鼓励私人投资,吸收外资。在伊兹密尔代表大会讨论的基础上,共和人民党制定了9点纲领,其核心内容是采取国有企业和私营企业并存的混合所有制结构,大力发展进口替代的现代工业(一般是指国家采取关税、配额、外汇管制等措施限制进口,保护国内相关产业部门的发展,以国内生产替代进口,从而带动经济增长——编者注),强调政府在投资领域的主导作用。
凯末尔宣布,在法律允许的框架内,允许外国公司和外国商人在土耳其投资。与此同时,以经济部长马哈穆特·伊萨特·波兹库尔特为代表的“新土耳其经济学派”阐述了20世纪20年代土耳其政府的基本经济政策,即奉行民族主义和自由主义双重经济原则,实行国有经济和非国有经济并存、民族资本和外国资本并存的混合结构,提高关税和限制进口,保护民族工业,强调国家在信用和工业领域的主导地位。
《凯末尔传》,作者[土耳其]m·苏克鲁·哈尼奥卢,史娜娜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7月。
1924年,土耳其成立第一家私人银行,命名为商业银行,资产100万里,其中25万里属于凯末尔的个人资产。1930年,商业银行的存款达到4500万里拉,提供的投资达到3230万里拉。建造了两座糖厂,同时经营伊斯坦布尔的航运业。1925年,土耳其政府出资2000万里,成立了工矿银行,接管了土耳其共和国从奥斯曼帝国手中继承的几家纺织厂,投资了私营纺织厂、玻璃厂、粮食加工厂、糖厂和发电厂。
20世纪30年代,土耳其政府放弃了相对温和的自由主义经济政策,奉行激进的民族主义经济政策,大力发展国有经济,强调优先发展工业的原则,扩大政府对工业生产的干预和投资,以加快工业化进程。处理1929-1933年西方经济危机对土耳其经济的负面影响是土耳其民族主义政策的直接原因。
伊斯梅特·伊诺努总理声称:
“自由主义理论不适合中国国情,有必要实行温和的民族主义经济政策。”“在经济领域采取民族主义政策,我认为首先是应该将其视为一种防御性措施。几个世纪以来,由于我们的错误,我们在工业上长期遭受不平等的侵略。在新时代,为了拯救国家于险境,最重要的是防止经济崩溃。因此,在经济上采取民族主义是我们在寻求发展的道路上使用的一种防御性措施。”
1931年5月,在共和人民党大会上,民族主义成为新经济政策和凯末尔主义的组成部分。但是,凯末尔民族主义不是以公有制为基础的社会主义,私有制仍然构成土耳其共和国的重要经济基础。
《土耳其简史》,诺曼·斯通著,刘长信译,哈全安修订,中信出版社,2017年7月。
土耳其的民族主义政策强调国民经济和工业优先的基本原则,旨在实现私营工业企业和国有工业企业的同步发展,而国有银行则构成国家参与经济建设和保障政府投资的重要手段。1932年成立的农业银行、1933年成立的苏美尔银行和1935年成立的赫梯银行是民族主义在金融领域的集中体现。到20世纪30年代末,苏美尔银行控制了100%的炼铁、80%的炼钢和55%的水泥,而赫梯银行控制了100%的采煤和100%的铜矿。中国农业银行根据政府计算的成本购销农产品,进而控制农业领域。
土耳其共和国成立之初,外国资本在土耳其经济生活中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金融、铁路、矿业都在外国资本的控制之下。1927年,英法控制的奥斯曼银行提供了土耳其约1/2的生产信贷,甚至享有发行纸币的权利。1930年,土耳其政府成立银行,负责制定货币政策和调节货币供应。同时收回纸币发行权,收购外国企业和外国资本经营的铁路和港口。国民经济的国有化程度明显提高。
缓慢增长:二战后进口替代产业的发展
20世纪20年代和30年代初,土耳其工业基础薄弱,发展速度相对缓慢。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随着民主化进程的启动,经济发展战略出现了从政府干预的民族主义向市场导向的自由主义转变的迹象。早在1947年,作为执政党的共和人民党就已经制定了自由主义的经济政策。20世纪50年代,土耳其政府强调自由经济政策,鼓励私人资本和外国资本投资工业领域,并成立了土耳其工业发展银行,为投资工业的私营企业家提供贷款。
1954年,土耳其政府颁布《外国投资法》(第6224号法令),向外国投资者提供许多优惠条件,开放国内市场,吸引外国投资者。美国、西德、法国和意大利的投资者紧随其后,现代工业部门成为外国投资者的首选投资领域。
在此期间,私营企业的数量和规模呈现出明显的上升趋势。据统计,1951年10人以上的私营企业有660家,1953年有1160家,1960年有5300家。与此同时,这些私营企业雇用的工人平均人数从25人增加到33人。
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土耳其政府采取了许多积极措施,包括对投资新兴产业的私营企业家实行减税政策,对进口设备实行优惠关税政策,对进口工业产品征收高关税,向私营企业提供低息贷款,以鼓励私营工业的发展。民营企业发展速度明显加快,民营企业产值大幅增长,民营企业产业结构也相应发生变化。
荷兰电影《土耳其人的果实》(1973)剧照。
然而,由于民营企业资金匮乏、技术落后,其在工业领域的投资存在诸多局限。相比之下,国企资金雄厚,技术先进。尽管这一制度存在种种弊端,但它在促进工业化方面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特别是在冶金和化工领域。国企大多属于基础产业和重工业,规模巨大。私人资本既不能被收购,也不能被控制。国有资本经历了与国内民营资本、海外资本的融合过程,进而在国有经济中形成了一定程度的混合所有制。
《现代国家与民族建设:20世纪初土耳其民族主义研究》,作者闫涛,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8月。
在土耳其,铁路构成了国有经济的重要形式,而公路则与私营经济关系密切或更具民间色彩。凯末尔时代,政府投资的重要领域是铁路建设,连接城市与工业中心是铁路运输的主要内容。相比之下,公路建设进度缓慢,农村长期封闭,农产品运输受到严重限制。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私营经济明显扩大,铁路建设陷入停滞,公路建设成为交通运输发展的主要形式。
从1940年到1960年,铁路仅从7000公里增加到7900公里,公路从41600公里增加到61500公里。1950年,土耳其只有1600公里的铺面公路。民主党执政的10年间,致力于公路建设,新铺设公路5400公里,形成四通八达的公路网,汽车数量从5.3万辆增加到13.7万辆。
1961年颁布的宪法强调私营经济和国有经济共同发展,市场经济和计划经济有机结合,国家在金融领域的主导地位。国有经济投资集中在基础设施建设、冶金、化工等大型资金和技术密集型企业。民间投资领域主要是食品加工、纺织行业等日常消费品生产领域的中小企业。
这一时期,国有企业和民营企业混合经济结构长期并存,国有企业和民营企业平分秋色;国企数量少而多,民企数量多而少;国有企业在资金、技术和生产规模上具有优势,而民营企业比国有企业具有更高的生产效率和市场竞争力。国有企业投入产出率低,民营企业投入产出率高;国有企业的规模及其占工业总产值的比重在逐渐下降,而私营企业的规模及其占工业总产值的比重在逐渐上升。尽管如此,国有企业在土耳其工业生产领域仍长期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
新经济政策: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增长奇迹
工业化的深层背景是人口增长导致的工业品市场需求的扩大。在进口替代的经济框架下,政府主导产业投资,产业分布不均衡。工业企业主要分布在伊斯坦布尔、伊兹密尔和阿达纳。工业化进程主要依靠国有企业,国内工业品市场受政府保护。工业品主要满足国内市场需求,进口工业品受到严格限制。国内工业产品缺乏国际市场竞争力,经济发展明显内向封闭。
另一方面,土耳其的能源严重依赖国际市场上的石油进口。70年代国际市场油价上涨对土耳其经济产生了负面影响,导致严重的财政赤字和通货膨胀(70年代初土耳其通货膨胀率为20%,1979年上升到90%)。1979年,土耳其政府以减少进口限制、削减补贴、提高价格和削减政府开支为条件,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获得18亿美元贷款。
《现代土耳其的崛起》,作者伯纳德·刘易斯,范仲廉译,商务印书馆1982年2月。
上世纪80年代,土耳其政府摒弃进口替代型工业发展模式,制定新的经济发展战略,鼓励私人投资,扩大市场经济,建立自由贸易区,强调在全球化背景下提高国际市场竞争力。外向型经济模式逐渐成熟。
1980年1月,德米雷尔政府宣布新的经济改革方案,放弃向内进口替代的工业化战略,减少政府直接干预,降低进口关税,实行自由化经济政策,制定出口导向和市场导向的经济战略,这是土耳其经济发展模式的历史性转折。
1980年9月军方发动后,在打击极端主义派别、平息政治暴力和恢复社会秩序的同时,开始扭转日益恶化的经济形势。前,军方支持德米雷尔政府推行的新经济政策。解散德米雷尔政府后,延续了经济改革的发展方向,任命奥扎尔为主管经济事务的副总理。军事后一年内,奥扎尔的经济复苏计划初见成效,通货膨胀率从140%降至35%,政府财政收支逐步平衡。
1983年奥扎尔当选总理后,加紧推行新经济政策,货币贬值,提高利率,冻结工资,鼓励私人投资,吸引外资,鼓励出口,放宽进出口贸易和货币限制,提高出口竞争力,旨在缓解贸易逆差,改善财政收支,抑制通货膨胀。与此同时,政府致力于改革国有企业并推动其私有化(1981年,土耳其有38家大型国有企业,其中16家盈利,22家亏损)。从1984年开始,政府取消了国有企业享有的优惠和补贴政策,实行国有企业和私营企业的公平竞争,将国有企业的证券和股票出售给私营部门,取消了对民间投资的限制,扩大了民间投资的领域。
《土耳其共和国政治民主化进程研究》,哈全安、周树清著,上海三联书店,2010年7月。
20世纪80年代实施的新经济政策并没有减少政府对固定资本的投资。
据统计,1974年固定资本投资总额为730亿里拉,其中政府投资占47.9%,私人投资占52.1%。与20世纪70年代相比,20世纪80年代固定资本投资的比重没有明显变化,政府投资和民间投资的比重大致相当。1985年固定资产投资总额为55547亿里拉,其中政府投资占58.1%,私人投资占41.9%。1988年固定资本投资总额为255240亿里拉,其中政府投资占47.5%,私人投资占52.5%。政府投资主要在基础设施、交通和能源领域,而房地产领域的私人投资大幅上升。
尽管如此,在90年代,国企和私企经历了一个取舍过程。例如,1993年,国有企业数量占全部企业的3.8%,私营企业数量占全部企业的96.2%。国有企业从业人员占职工总数的21.8%,私营企业从业人员占职工总数的78.2%;国有企业产值占工业总产值的25.6%,私营企业产值占工业总产值的74.4%。
20世纪80年代实施的新经济政策加速了土耳其经济的发展。1983年国内生产总值年增长率为3.3%,1985年为5.1%,1987年为7.5%。相比之下,除1991年和1994年外,1990年代的经济发展速度普遍超过1980年代(1990年国内生产总值年增长率为9.4%,1991年为0.3%,1992年为6.4%,1993年为8.1%,1994年为6.1%)
《土耳其的崛起(1789年至今)》,作者[土耳其]西纳·阿克欣,吴、刘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12月。
另一方面,新经济政策的实施导致进出口贸易快速增长。从1980年到1987年,出口额年均增长22%;从1979年到1988年,出口额从23亿美元增加到117亿美元。
随着进出口贸易的增长,出口商品结构发生了明显变化;工业品出口量持续上升,构成了20世纪80年代外向型经济快速发展的一个突出现象。
1980年,土耳其出口总额达29亿美元,其中农产品占出口总额的64.7%,而工业产品仅占出口总额的26.9%。1990年,土耳其出口商品总额增至130亿美元,其中农产品占出口商品总额的比重降至25.5%,工业品占出口商品总额的比重增至67.9%。1997年,土耳其出口总额达262亿美元,其中农产品仅占出口总额的20.8%,工业品占出口总额的74.9%。
新经济政策的后果是经济领域剧烈波动,贫富分化加剧,产生广泛的社会和深刻的政治影响,这是伊斯兰主义在土耳其政治中异军突起的历史背景。通货膨胀率在80年代初低于40%,1987年上升到70%,1992年达到120.7%。1987年,20%的富人拥有49.9%的收入;1994年,20%的富人拥有他们收入的54.9%。
法国电影《土耳其之夜》(2010)的剧照。
作为人口快速增长和工业化大进步的历史结果,土耳其的城市化也导致了社会结构的相应变化,塑造了一个全新的社会阶层。
一方面,现代产业工人逐渐崛起,成为重要的社会力量;另一方面,农村流动人口居住的棚户区逐年扩大,城市贫困人口迅速扩大。20世纪50年代是城市化发展最快的阶段,但到了80年代,城市周边的棚户区数量、居民数量和城市人口比例都呈现出明显的上升趋势。随着城市周边棚户区的逐年扩大和城市贫困人口的迅速膨胀,城市社会的贫富对立日益突出。此外,传统秩序的崩溃导致从农村转移到城市的下层民众的无助和严重失业,为激进势力和极端倾向提供了滋生的土壤。
本文摘录内容原载于2018年8月18日《新京报书评周刊》官方号。
作者|哈全安
节选|罗东
校对简介|李香玲